Kanli

 

Ich liebe dich bis zum Himmelsschluss.

罪人跳舞


  
 你说,神知道什么?他岂能看透幽暗施行审判呢?

——约伯记22:13

 

  鸽子在教堂上方的天空盘旋,树影婆娑,花瓣纷纷下落,广场上的人群漫无目的地游走,喷泉溅起水花,吞噬彼此内心的叹息。

 

  Danny坐在木长椅上,看向远处单调的天空,鸽子划出一道弧线,耳边隐隐约约传来颂歌。那些人在虔诚地祷告,徒劳地祈求上帝,向遥远、无穷的永恒射出一支支涂满希望的箭矢,渴望得到祈福与指引,使他们能够从这个被遗忘的大地上尽快解脱。

 

  Danny回想起那位不可思议的神父和他不可思议的话语——

 

  “Daniel·Dickens,你不想成为天使吗?”

 

  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从那天起,这句话就和一直纠缠他的疑问融合,铸造成一把锋利的匕首,刺入焦虑不安,渴求什么的心脏。柔软的组织坚韧地包裹着冰冷的刀尖,烫热的血液一次又一次地翻腾,舔舐着匕首的形状,仿佛永不停息的潮汐。

 

  “铛——铛——”教堂的钟声想起。厚重的大门被修女吱呀吱呀地缓慢推开。

 

  Danny从沉思中回过神,他抬起头,看着那些脸上洋溢着满足与幸福的信徒从昏暗幽深中走出。他们三三两两地并肩交谈着,脚步轻快,接着他们开始唱歌,手挽着手转圈。广场上漫步的鸽子被惊动,就像被风扬起的纸片,飞旋着卷入天空。

 

  然后,所有的信徒开始跳舞,喷泉如绽开的花瓣,他们轻盈的身姿透过水幕看不真切,但每个人都在欢快地踢腿,盲目地跳跃,似乎没有重量,使每个举步艰难的人都相信人原本是可以飞翔的。

 

 

 

  在最后的审判日来临之前,所有罪人都在跳舞。

 

 

  如同那位穿着红色舞鞋,满脸泪痕的少女,她不停地跳啊,跳啊,没有尽头,直到娇嫩的脚上生出玫瑰,蔓延的荆棘扎破脚底,鲜血将她心爱的舞鞋染成更摄人心魄的红,而她仍然没有停止,一步一步跳向死亡。

 

  罪人们和她一样在跳舞。他们舞步诡异,面容扭曲,像在钢丝上极力保持平衡的小丑。

 

  Danny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些犯人在烈火中翻滚、挣扎,黑色的影子仿佛是在跳舞。寂静的审判室如血盆大口的野兽,将所有撕心裂肺的惨叫一并吞噬入腹。

 

  “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恶趣味。”Danny淡淡地对站在身旁观赏的女子说。

 

  “啊啦,是吗?”Cathy故作吃惊地捂嘴轻笑,双眼依然看向前方,神色自如地像只是在看一场表演,“唯独不想被医生你这么说啊。”

 

  火光映红了女子精致的侧脸,她的笑容矜持优雅,夹杂着狂热,翡翠色的眼中小小的火苗在疯狂跳动。

 

  Danny微微低头看着她。

 

  自从拆穿了彼此隐秘的一面后,两人之间便有了一种无言的默契,至于维系脆弱的合作能持续多久,他们没有想过也并不在意。

 

  似乎察觉了对方的视线,Cathy侧过头来,双眼含着笑意:“怎么?Danny医生这是被我的眼睛迷住了吗?”

 

  “不,怎么可能。”Danny用一种极为欢快的语调回答道,向对方挤出一抹假笑,“不如说是厌恶至极呢。”

 

  “啊,是吗。”Cathy无所谓地耸耸肩,“看来医生你的标准还挺高的嘛。”

 

  翡翠的眼眸里掩映着红,淬了毒般地致命。但那不是Danny所追求的眼睛,不如说与之完全相反,既不澄净,也不空洞,她对自己极端自负,发亮的眼睛从不迷茫。

 

  一句话从Danny的口中不由自主地冒出:“那么你呢,Cathy,你的标准是什么?”

 

  “嗯?”Cathy眨了眨眼睛。

 

  “你的标准——审判罪人的标准。”

 

  Cathy微微一愣,继而有些神经质地大笑起来,笑声在阴冷的审讯室内回荡。她一边抹着笑出的眼泪,一边说道:“标准?Danny,原来你也是会在意这些东西的人啊。”

 

  她的语气中无不是嘲弄与不屑。

 

  “那么,神又是以什么立场去审判人的罪孽的呢?”

 

  “或者是,神该如何审判自身的罪孽呢?神拥有罪孽吗?”

 

  Cathy没有留给Danny任何回答的时间,只是自顾自地说道:“标准没有任何意义,我所审判的,只是罪孽本身而已。”

 

  “不过,”她话锋一转,“如果真要以所谓的‘标准’去评判的话,Danny医生。”

 

  女子灿然一笑,宛若一个狡黠的孩子:“至少我认为,你是无罪的哟。”

 

 

 

  广场上的人已散尽,白鸽还在屋顶的十字架周围盘旋,远处的天空已染成了沉郁的玫瑰色。

 

  Danny从木长椅站起身,百无聊赖地走了几步,中央的喷泉不断变幻着色彩,朦胧而神秘,似乎水幕的另一边永远是天堂。

 

  “我说怎么一天不见人影呢,原来一直待在这儿啊。”调侃的女声从喷泉的另一头传来,一道艳丽的色彩蓦然出现在幕布后,影影绰绰,仿佛从虚无中走来。

 

  “医生你还真有兴致。”只是片刻的愣神,对方便已走到面前,朝自己露出一贯的笑容。

 

  “Cathy”Danny轻轻地念出她的名字,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喜与温柔。

 

  “我想我找到答案了,Cathy”他注视着那双发亮的、翡翠色的眼睛。

 

  “神该如何审判自己,神是否拥有罪孽。”他停顿了一下,淡淡微笑道:“我想,神和我们是一样的。”

 

  Danny看到Cathy眼角加深的笑意,看到远处树林的沙沙摇晃,看到鸽群飞入火红的天空,如同被割破而露出一道白底的画布。

 

  “那么,这回换我问你了。”Danny听见自己说。

 

  “你认为天使是什么呢?”

 

  “只是一群迷失在天上的蠢蛋罢了。”Cathy平静地说道。

 

 

  夕阳如血般殷红,在逐渐远去的天际,在深沉如古印度女子清蓝眼眸的天空里,仿佛罪人最后的呐喊,叫到天地如死一般冷寂。

 

  “我能邀请您跳一支舞吗,断罪人小姐?”男子弯下腰,做出邀请的姿势,微笑看着对方。

 

  天使们还在闲荡,他们似乎听见了芦笛声,听见了山羊奔跑的蹄声。他们一个个游手好闲,心烦意乱,满口谎言,朝向他们既定的宿命走去。

 

  所有天使都迷失了方向。

 

  女子调笑着伸出手:“我的荣幸。”

 

 

  他们注视着彼此,脸上都挂着面具般的笑容,但他们在无人的广场上翩翩起舞,喷泉溅起洁白的水花,世间一切皆在这一夜。

 

  这一夜,全世界都在跳舞。

 

  全世界的富豪与穷鬼,全世界的国王与流浪汉,全世界坠入爱河的年轻男女与相伴相持的年迈夫妻,全世界张望窗外的思春少女与独守空房的寂寞怨妇,全世界的幸福与不幸的人,全世界有罪与无罪的人,全世界的天使。

 

  这场无尽的舞里,他们相互认识了。


  他认识了她和他自己,因为实际上他过去不了解自己。她认识了他和她自己,因为虽然她一向了解自己,却从没能认识到自己原来如此。


*最后一段出自卡尔维诺《树上的男爵》

评论
热度(67)

© Kanli | Powered by LOFTER